唯色注:2006年文革四十周年之际,我的两本书《杀劫》和《西藏记忆》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杀劫》是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其评述,我已经多有介绍。《西藏记忆》是文革在西藏的口述史,我从写作《杀劫》时接触的七十多位访谈者中,将二十三人的讲述辑成此书。他们当中,有二十位藏人、两位汉人、一位回族。他们当中,有拉萨红卫兵和造反派的创建人,有当年的红卫兵、积极分子和造反派,有文革中被批斗的旧日西藏的贵族、喇嘛、医生,有文革中的记者、解放军军官等等。今年是文革五十周年,为此将《西藏记忆》中的相关重要访谈,在我设于自由亚洲网站的博客上发表。
鞑瓦(化名):男,藏人,文革爆发时,是拉萨中学高66级(1966年高中毕业)学生,也是学生红卫兵的一个头头,参与拉萨红卫兵的第一次革命行动——砸大昭寺,后为“造总”下属的“拉萨革命造反公社”负责人。现已从拉萨某机关单位退休。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他的一位同学家里。我带去的上百张西藏文革的照片,让他的同学激动得双手发抖,立刻打电话叫来了他和另一个同学。他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们都对我讲着文革的故事,以至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好。每个人的讲述都是充满创痛的回忆,令我心潮起伏。后来,我多次单独找过他们,做了详细的录音……以下是鞑瓦对我讲述大昭寺是怎么被砸的。
访谈时间:
第一次,2002/6/10上午
第二次,2002/6/18下午
第三次,2003/2/20下午
去大昭寺之前,已经有了红卫兵司令部,设在文化宫里面,现在是总工会的“职工之家”。当时司令部要求拉中和师校(西藏师范学校的简称)各派一个代表,我是拉中的代表,师校的是一个大个子学生,好像是后藏人,名字我忘记了。军区的几个头头,像任荣、曾雍雅,好像也是司令部的成员。自治区的领导也参加的有。当时宣传处的一个处长,好像姓潘,潘处长,由他负责。从文革一开始这个司令部就有了。司令好像不是陶长松,可能是谢方艺,我记不清了。
前一天晚上,司令部在拉中根据上面的意图开了会。这个“上面”是自治区,但到底是谁下的这个指示我就不清楚了。说第二天要去帕廓街(1950年代以后写成“八角街”,故居委会、派出所等至今写成“八角街居委会”、“八角街派出所”)搞宣传,居委会的群众也要参加。但也说了不准动手,不要砸什么东西。当时没说要砸大昭寺的,只是说要去搞宣传。这都说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来了好多居委会的人,城关区下面所有居委会的青年人都到拉中来了,差不多一百多人。先是开会,集合,排队,然后统一从拉中出发的。全校师生加上新生可能有七百多人,总共加起来肯定有上千人。记得出发时太阳很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呼口号。
到了大昭寺南边的“松却绕瓦”(大昭寺讲经场)就演出,搞宣传,然后开大会。谢老师在台上讲话,好像还没有讲完,突然就乱起来了。抬头一看,这大昭寺的楼上出现了好多人,好像都是居委会的群众,我后来还听说过,有些人还是各县来的积极分子。究竟怎么回事反正不知道,反正都是老百姓,拿着十字镐、洋锹什么的,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不是在这楼下的讲经场吗?这墙上都有壁画,居委会的几个年轻人,提着十字镐冲上来就挖壁画,敲掉了一大块。我们几个还说他们,你们怎么挖壁画?但没人听。就在说话时,楼上已经有人把金顶挖下来了,正往下扔。这下子下面也就乱套了。这一乱就散了,全都散开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指挥了,人都往大昭寺方向跑去,我也跟着跑,但大昭寺的正门关了,转了一圈,就转到东边挨着“木如宁巴”(一座叫木如的小寺院)的那个门,一看正开着,就进去了。
进了大昭寺以后,到处都有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就是帕廓居委会的老百姓。都是年轻人。不少积极分子都喜欢出风头。其中还有不少汉族。我记得在“松却绕瓦”时没看到汉族,但是大昭寺里有。可能是“三教工作团”(1963年9月,西藏开展以阶级教育为重,包括爱国主义教育和社会主义前途教育的“三大教育”运动,派出众多干部组成工作团派往各地乃至农村和牧区长达数年)。好像有这个工作团,不过我们没有接触,他们早就在里面了。我还看见有人在拍电影。就是现在广播电视厅的一个副厅长,叫米玛次仁的,就他和几个人。他们是电影学院出来的。当时他们穿军装。
我跑到金顶上去了。我们的一个同学过来对我说,现在有点不对头哦,有的人专门在拿金银财宝。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至于是不是文物,当时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总感觉这是国家的财产,所以我马上就开始布置了,从楼上一直到楼下都安排了我们同学站岗,要求他们盯住,不让人随便进里面,谁也不准拿东西。我看见有一个老头,是一个居民,他手里拿着一顶佛像头上戴着的帽子正想走。那帽子全是纯金和宝石做的。我就问他,你干什么?他慌慌张张地说,这是“四旧”,我要扔出去。我就说,你放在这地上,不许扔。他只好放在地上走了。大昭寺主殿旁边不是有一个“卓玛拉康”(度母殿)吗?当时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卓玛拉康”门口聚集了一百多人,有汉族也有藏族,要“规尼拉”(管理佛殿的僧人)开门,“规尼啦”不干,他们就威胁他,“规尼啦”有点害怕,就准备掏出钥匙开门,我们同学制止了,说不能开门,因为那里面佛像多,金银财宝也多。结果有几个人,是藏族,就跟他吵,我们同学就说我是拉中的红卫兵,这里面的东西很珍贵,是国家的财产,你们不能随便进去。他还专门对其中的汉族说,你们汉族不知道,这里面都是国家的财产。于是那些汉族就走了。剩下大概几十个藏族,一看不对头也就走了。所以“卓玛拉康”在那一天没动成,保存下来了,但后来听说还是被砸了。
当时“觉康”(释迦牟尼佛殿)也没有动。因为“觉仁波切”跟前的链条门是锁起来的,那些“规尼拉”不给钥匙,那里面也就没有砸成。所以,后来有人说“觉仁波切”被拉中的红卫兵用十字镐砍过,虽然那天拉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去了大昭寺,但到底有没有砍成,我不清楚,当时也没有听说过。其他那些确实被砸了,就跟这照片上一样,看上去丢得到处都是。
因为口渴,我就去了我哥哥那里。我哥哥在大昭寺当喇嘛,他和几个身体不好的老喇嘛还留在那,年纪小的已经走了。其实文革期间,寺庙里面,好多僧人都不敢呆了,离开了。像我哥哥,他从小在大昭寺出家为僧,这时候也呆不下去了,后来我想办法把他接回居委会,没再当喇嘛了。他们看见一个红卫兵进屋很害怕,但一看是我又放心了。我喝了两碗茶又出去了。那时候砸的已经差不多了,才来了上面的指示。记得是自治区的命令,说是让汉族全部都撤出去,以免影响民族关系之类,结果这些汉族全都走了。接着宣布了总理的指示。可能是下午吧,整个过程就结束了,我们就回学校了。
至于刚开始时,大昭寺的上面是怎么上去的那些人,我们也不知道。当时司令部讲过不要砸寺院的,但我们进去后,里面已经全是人了。汉族也来了不少。实际上,后来寺院的喇嘛讲过一句话,这句话你应该记住。他们说,那一天,砸的只是表面的,只是表面被砸了一下,把一些东西扔到院子里,就完了,就像照片上的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还一直摆着,没人管,也没人敢动。但不久就开始慢慢地清理,一直清理了三个月,把寺院里面真正的宝贝全部都拿走了。先是收拾金银财宝,然后是铜的和铁的,至于泥塑的就扔了,不要了。
当时有一个部门,叫“土则列空”,汉语是“废旧物资收购站”,是属于外贸的,专门来收集各个寺院里面的东西。实际上,什么废品,什么破烂嘛,都是好东西,像大昭寺只有“觉仁波切”没有动,其他东西在三个月之内几乎都收空了。所以说,那一天,大昭寺只是表面被砸了,后来才是真正的被毁了,是国家派工作人员来把全部都“清理”了。这个“土则列空”还收购家里面的东西。国家廉价收购啊,只给一点点钱。当时很多人都把家里的宝贝送到那里去了,有的是害怕,有的是生活无奈,当然也有胆子大的人悄悄地把东西藏起来了,这些人后来就好啦,胆子小的就倒霉了。
甘丹寺也是这个样子。在没有砸之前,那里是粮食仓库,当时拉萨各个单位的粮食都要到那儿去取,由部队守着的。后来等金银财宝都被“土则列空”收走了,部队就把佛像砸了。当兵的在佛像的脖子上拴根绳子,把佛像拉倒,金啊银啊,铜啊铁啊什么的装到车上,全都拉走了。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是木头啊这些东西,又被从达孜县、林周县、墨竹工卡县、堆龙德庆县这几个县来的人弄走了。山下的老百姓也去把剩下的扛走了,可是最后却把毁甘丹寺的帽子扣在山下的农民头上。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驾驶员,他就是甘丹寺下面岗托那个村的。当时他还小,跟村里的其他孩子去甘丹寺玩耍,看见地上堆满了寺院里的各种器具,很多当兵的拿着石头在那里敲打着玩儿,但他们要拿走的话不允许。他说,没想到最后却落了个章多的老百姓毁了甘丹寺的说法。哈!居然就这样嫁祸到他们头上了。大昭寺也是这样,说是拉中的学生砸的,实际上我们事先根本就没想这么做,因为当时司令部说过不准砸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成员,我很清楚。
总之,大昭寺被砸,政府并没有制止。制止什么嘛。实际上,正如大昭寺的喇嘛说的,那天只不过是表面性的破坏,真正的毁灭都发生在后来。至于说到后来的维修,国家是拨了一部分款,但老百姓也是捐了很多款的。而且大部分劳动力也是群众自发付出的。有些拉板车的,一天可以挣十五块,可他不要,却愿意拿两块五的工资去干维修寺院的活。还有人是无偿地去劳动,是诚心诚意的。有些人捐出了自己全部的钱财。西藏的寺庙得以复兴大部分都是这样,基本上都是由信徒们自己捐助修复起来的。国家不好意思了,才掏出一点钱,然后大肆宣传,结果就变成了好像都是由国家修复的了。
(本文為自由亞洲唯色博客:http://www.rfa.org/mandarin/zhuanlan/weiseblog/ws-10102016114730.html)
来自: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6/10/blog-post_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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