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其实我并不愿意你是一个金珠玛米”——由一次访谈继续思考文革在西藏(8)


就我父亲拍摄的西藏文革照片及我的调查文字和新拍照片结集出版的《杀劫》新版一书,纽约时报中文网在前年8月末对我所做的连载访谈中,访谈者最后问我了一个于我而言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你认为他会怎么看你的这本书和你现在做的西藏人权工作?你觉得你父亲会如何看西藏的文革?
实际上,我父亲没有专门对我谈起过文革,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不喜欢文革,可能是因为他在文革中受到了排挤。如我在《杀劫》中所写:“……革委会成立之初,倾向于‘造总’观点的西藏军区司令员曾雍雅当了主任,一时军队内部的派性纷争发生倾斜,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百多名‘大联指’观点的支持者受到整肃,纷纷被逐。1970年初,我父亲被调往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某县人民武装部(简称人武部),他于是带着妻子儿女离开拉萨。然而他始终不能忘怀拉萨,20年后,再一次带着家人重又回到令他魂牵梦绕的拉萨,却不曾料及,仅一年多,因为突发疾病,过早离世,被葬在西郊烈士陵园,那里有不少当年与他一起参军的同乡人,也有死于文革武斗的红卫兵。”
我说过,我父亲热爱摄影。我经常这样想,他如果不以军人为职业,一定会选择摄影,但命运却让他作了一辈子的军人和一辈子的摄影爱好者。然而,命运还让他的摄影与我有关,结果是:那些藏在箱底的照片,似乎是为等待我有一天以按图索骥的方式,去了解西藏的历史,并出现在《杀劫》这本书中。
如果我父亲还在世,对西藏的历史与现实应该会有不满,会有批评,但他是不是就认可我的观点、我的写作以及我选择的道路,还真不一定。我记得他在世时经常叮嘱我要“两条腿走路”。意思是说,我可以走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但也要走社会与环境所规划的道路;一条腿走自己的路,另一条腿走大多数人的路。我当时反问过他,两条腿走路的话,其中一条腿会不会折断?但他没有回答我。我曾写过一首题为《背叛》的诗,是这样写的(其实修改了多次,以下算是最后一次的定稿吧):
我似乎背叛了他
似乎离他的愿望越来越远
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吧?
我一般很少想这个问题
我一般自有一套发乎于心的理由
我甚至相信,他说不定会为之欣慰
我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
我有了他梦寐以求的作家之名
我还让他拍摄的照片印成了影集
说不定我是他这一世最大的骄傲
然而是这样吗?他真会这么想吗?
也许恰恰相反,也许很是痛心
于是我开始写一本家族故事
写了十年,还没写完
开篇就想说:亲爱的父亲
其实我并不愿意你是一个
金珠玛米……
“金珠玛米”与“杀劫”一样,也是新造的藏语词汇,意思是解放军。但无论如何,无论是背叛与否,我都对我的父亲充满感激与感恩,深深地爱他。
实际上人生复杂,难以简而言之。对于我来说,可能更像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所写:“我,染了他们双方的血毒,/分裂到血管的我,该向着哪一边?/我诅咒过大英政权喝醉的军官,我该如何/在非洲和我所爱的英语之间抉择?/是背叛这二者,还是把二者给我的奉还?/我怎能面对屠杀而冷静?/我怎能背向非洲而生活?”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woeser-0427201810185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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