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给RFA藏语节目的文章,写于去年8月-12月我从北京回到拉萨期间,记录的是在途经格尔木时去探访“曲麻莱县三江源生态移民村的见闻,过去的台球桌而今被写上经文、改成嘛呢石安放在经幡丛中,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八月中,坐朋友的车回拉萨,在格尔木这座历史短暂的人造城市住了一夜。
五年前,我在此停留过,为的是访问住在城郊戈壁滩上的族人们。说“住”不够准确,他们是“被搬迁”的移民,约有二三百户人家,都是从被称为“黄河第一县”的玉树州曲麻莱县迁过来的,被安排在建造得如同兵营的移民村中。这么多藏人,过去是放牧牛羊的牧人,现在却被强行融入到所谓现代化的环境中,语言、饮食、生活方式都会发生剧变,更遑论在这个环境中没有一席之地的宗教信仰,可想而知这样的“融入”会是多么的被动与痛苦。
我一直忘不了与这些藏人移民的一段伤感的对话。我问道:“你们搬到这里,家乡的山神也跟着搬过来吗?”穿着廉价西装的他们低下头说:“怎么会?我们把我们的神灵抛弃了,我们把我们的牛羊抛弃了,就为了每个月的500元。”
其实并不是为了这点钱,这些藏人便抛弃了祖先的家园和故乡的神灵。2003年,中国政府坚持认为西藏高原的草原退化,是藏人牧民延续了数千年的游牧生活造成,由此启动从未有过的浩大工程——将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地区的牧民迁移到城镇边缘。一种好听的说法是给草原喘息的机会,但结果可能会使藏人文化中很重要的游牧文化遭致覆灭。
据报道,这项名为“三江源生态移民工程”计划移民16129户,89358人,涉及青海十多个市县和自治州。当然,这么多的移民全都是藏人牧民,被描述为“离开马背和羊群”,变成了“居住在城市边缘的‘外来者’”。
而当时,在新建不久的移民村,我尤感荒凉的是,这里甚至没有一座可供藏人们履行佛事的“嘛呢拉康”或佛塔,也没有长住的僧人可以用佛法来帮助这些移民变得空虚的内心。
所以再次进入移民村,我注意到,在曾经空旷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座座状如帐篷的经幡群,庞大而且连绵,正被傍晚的风吹得哗啦啦地招展。紧挨着经幡群的,是一幢绛红色的房子,可能里面竖着巨大的转经筒,可以让转经的人们得到安慰。再往对面看去,与一排排移民房屋仅隔一条路的空地上,建起了有着寺院风格的建筑。
我拦住过路的一位男子,得知他在这里住了六年,仍不习惯。每年每户才得5千元,完全不够。他偶尔能找到在工地上挖土搬砖的粗活,一天才挣二三十元。“寺院有了安心多了”,他望着隐入夜色的那片绛红色的房屋说。“我们自己捐钱找钱修的,现在就担心政府会不会批准,可能同意吧,不知道不知道。”他把可能性都说了,让人满怀同情。
我还去了一户家中,穿藏装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他们都在上学,会说汉语,穿得也像城里的汉人孩子,只是脖子里挂着喇嘛给的护身符。女人说自己的丈夫会开车,但还是买不起肉和酥油,只能买人造黄油打茶喝。
离开移民村时,我又去看了看那大片经幡群,却惊讶地发现,在经幡下放置的大块、大块的嘛呢石,并不是真的石头,而是台球桌被倒置,桌面被刻上巨大的六字真言。我当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所措的移民们陷入困境,只得靠喝酒、赌博、打台球来混日子,但现在,台球桌居然变成了嘛呢石,这可能与来此传法的喇嘛们的开示有关,更与这些不得不抛弃家园与神灵的藏人们的信仰有关,而这才是最重要的,预示着重新的生机与不可消灭的延续。
写于2012-9-27,拉萨
(本文为RFA藏语专题节目,转载请注明。)
延伸阅读:
在格尔木见到“生态移民”(文/唯色)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367
王力雄:格尔木的新藏人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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