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与安追只见过两次,但一直想写他。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写他和他的基金会THF是怎么被当局赶出拉萨的,他说先别发,因为他还想有一天回到拉萨。
常常翻看他送的那本厚厚的画册《The Temples of Lhasa》,作者就是他,Andre Alexander,里面有他眼中的拉萨,今日却已变样。很多拉萨人都记得他,都叫他安追,都记得他瘦高的个儿、卷曲的金发,喜欢穿藏式的氆氇上衣。
我很喜欢THF做的那本小画册:《拉萨八廓街区历史古建筑物简介》。手绘的黑白地图,折叠的书页,宛如藏纸的原生态纸张。像一个小小的、隐形的博物馆,展示的是画在纸上的帕廓。在其精细而质朴的描绘之间,我寻找着拉萨人的生活,它提供给我无穷尽的想象力和怀旧的思绪,怎么看也看不够。然而,已然残缺的形状、斑驳的痕迹、颓倾的阴影,映射的是拉萨让人喟叹的现状。
最早是1980年代末,这位德国人在平生第一次到拉萨的旅行中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于是反复再来。可是某年夏天,他亲眼目睹一座座老宅土崩瓦解,惊觉在追求“现代化”的口号中,拉萨人口由一九四九年的三万飚升数十倍,而在“旧貌换新颜”的速度中,每年平均有35座老房子被拆除,持续下去,剩下的老房子将在几年内消失殆尽。
安追开始在拉萨修复老房子,但一天天让官员们心烦。有一次,他对联合国评估文化遗产的专家说,这座商场的原址是有三百年历史的贵族宅院……2002年被赶出拉萨后,他和THF为保护北京胡同做了很多事情。后来好像也不能做了。听说他去了喜马拉雅山区的拉达克等地,在那里修复历史民居、寺院等等。我在脸书上见过那些照片,他总是在废墟或正在修复的建筑当中。
两个月前,我与安追通过信。由于在拉萨老城边上,修建一座由官商合作的巨大商场“神力•时代广场”,日夜不停地抽取地下水使拉萨人心惶惶,我向安追请教,这么做是否会造成破坏。安追痛心地说:“水在西藏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到处都在兴建水电站。而拉萨本身的环境已被严重地破坏与污染,贪婪的开发商在贪婪的政府官员的支持下,使得拉萨河谷变得像一个大工厂。如果拉鲁湿地开始变得干燥,那么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本来还有问题想请教他的,我本来还想告诉他,在我去年出版的《西藏:2008》书中写到了他。可是才过了47岁生日的安追,却因心脏病突发,于1月21日在柏林去世……我在他的脸书上一张张地打开他的照片,看到他当年在拉萨时的青春样子,最为美好。
安追曾经的恋人Lharigtsho是我们见面时的翻译,悲痛万分的她给我写来安追的动人故事:
安追对西藏的建筑文化和自然文化迷醉其中,更多的是一种温情。他可以天天穿梭在大昭寺、小昭寺、许多小寺院。他说拉萨街边的炸土豆是他最喜欢吃的,但是后来的炸土豆越来越不好吃了,他悄悄说:“加米”(汉人)做的不好吃。
他对拉萨地理环境的熟悉,实在让我钦佩,每次我们转老城的时候,我总是跟着他,而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总能寻到很多小巷、小道,让我惊奇万分!
2003年到现在,他对拉萨环境的变化,是一种欲哭无泪的状态。在帕廓走着,有时他突然止步,右手捂住下巴,不停地摇头。我看见他蓝蓝的眼睛里泛起浪花……
他后来去过拉萨几次。2008年他带着他的父母去了安多,然后坐火车到了拉萨。2010年,2011年,还有一个月前他也刚去过拉萨。
安追喜欢吃糖,喜欢看电影,有时候他会为卡通片里的情节,难过地哭……他从十四、十五岁就开始就吃素了,不过他喜欢咬指头,为此我会说,你吃你自己的肉啊,哈哈……还有,他最喜欢拿自己的瑞士小刀里的小剪子,修剪他的头发,那时他是最放松、很享受的样子……
有朋友在安追的脸书上写了一段话,也正是我想对安追说的话:“喜马拉雅山地保护建筑遗产的工作再也不同以往,因为Andre已经离开了我们。西藏的隆达(风马)将撒满喜马拉雅群山,带他走在宁静的山谷,遇到印度和西藏的许多神灵,保护他并分享他的故事。我的朋友,一路顺风,一路顺风,你温柔的灵魂……”
隆达,隆达,请带安追回家……
也为此,我将四年前写的文章贴在这里,以表达对安追的怀念。下图为安追当年在拉萨时。
修复拉萨老城的西方人
文/唯色
有的说法是他们的工作太出色了,让号称为人民服务的当局自惭形秽。从THF的网站上了解到,自1996年启动对拉萨老城的修复计划,“基金会在拉萨彻底修复了12座历史民居和1座寺庙,基本修复了3座民居,对18座居民楼进行过紧急抢修,为老城区内1000多居民改善了供水和卫生设施,修建了2座公共厕所,铺设巷道,重建和维修佛塔各1座,加固了拉萨南部一座古寺内的十五世纪壁画。以上项目总投资近八十万美元,为300多个藏族人提供了就业和培训机会。”事实上,他们一共拯救了拉萨以及附近76座历史性的传统建筑。
有的说法是他们在出版物和网上,披露了拉萨老房子的真实情况,让宣称很好地保护了西藏文化的当局恼羞成怒。如《拉萨八廓街区历史古建筑物简介》这本画册上说,帕廓街“于1980年始,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使老城区的古旧建筑和街区遭到了不断的破坏。”从一张张主要由当地画家手绘的帕廓地图上,那些建筑物残缺的形状和斑驳的痕迹仿佛在述说随之消失的不仅是老房子,还有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THF的网站上也指出:“从1993年起,每年平均有35座历史建筑被拆除。如保持这种速度,剩下的历史建筑将在不到4年的时间内消失殆尽。”
有的说法是他们只知带着藏族工人埋头干活,却不使用在拉萨乃至全中国盛行的“潜规则”。修复城市建筑乃是“肥肉”工程,从上到下有很多腐败官员都盯着这一块块“肥肉”。可是这个基金会从来就没有给他们送过红包,那还不如把工程转交给来自内地的浩浩荡荡的“包工队”,官员们也就好分食“肥肉”了。但要这么做必须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在西藏,最严重的处罚自然是与政治有关,于是2002年的某一天,国家专政机关把他们送上了离开拉萨的飞机。
多年来,我对这个基金会的工作怀有深深的敬意,曾将THF网站上的所有文字和图片都下载了,也曾多方打听他们离开拉萨之后的状况。前不久看到英文版的画册《The Temples of LHASA》,更增添了对这个基金会的感佩之情。如果不是出于对西藏文化的真正尊重和真正热爱,绝不会有如此仁慈的精神和充沛的精力坚持至今。他们是西藏的传统文化面临中国化和全球化的冲击,艰难保存却难以保存的见证人。就像安德烈•亚历山大先生伤感地说:“每去一次,老房都在明显减少——一石一砖,一巷一街,连狗也在‘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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