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嘎德
采访整理:次松拉姆
采访时间:2016.7.26
采访地点:念者实验艺术空间
1. 首先,想要了解一下您,您是怎么走上艺术的道路的呢?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觉得自己将来就会是个画画的,从小目标明确,而且一直以来也很幸运,每个阶段都有碰到对的老师。忘记谁说的了:"一个人长大能干童年时想干的事儿就是幸福"。我想自己应该足够幸福,从小到大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最应该感谢的老师有三位,韩书力先生,于小冬先生,栗宪庭先生。他们在我艺术创作的每个关键时期给予了我最有效也是最重要的指引。只是回头看看自己的作品,实在不好意思说是他们的学生。
2. 您作为西藏当代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想问问您是怎么定义“当代艺术"?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大笑)。当代艺术就是"真实"!当代艺术,并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对艺术形式的界定,不是说现时现在创作的所有艺术形式都可以叫当代艺术。它首先是一种艺术态度和文化立场。真实面对自己当下的生存体验和感觉,以及自己的生存环境,这是当代艺术首要的态度。把你身边的正在发生的事和物表达出来,把真实的状况表达出来。之前我们画的都不是自己的生活,不是自己的真实生活经历,是一个被臆想出来的东西。比如西藏,什么是西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有着不同的经历,正是这些一个个的不同组成了西藏,而不仅限于“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美丽的喇嘛庙"。我们这代人与母语文化有很大的割裂,在经历过语言、文字表达,以及历史文化上的断层后,你还能说自己代表西藏?早期我也在画西藏的神秘,将西藏“香格里拉”化,也不断创作“标签化”的西藏”,慢慢就觉得假。我认为比西藏艺术的“他者化”更恐怖的是西藏艺术家自我的“他者化”现象,我们的作品没有和你我的生活发生关联。那当代艺术就给我提供了一个发声的工具,我能用它的方式尽可能地贴近真实。
——当代艺术在表现手法方面还是会有传统元素在里面是吗?
——我个人一直是这样做的。将西藏传统艺术语言引入当代艺术的语境,这一直就是我尝试的方向,我依然对西藏传统艺术的表现方式着迷。它注重细节的手法和叙事的功能,引人入胜,这在西方艺术及中国文人画中不被重视,但我想延续这种繁复的叙述方式,因为它能很好地表达我的意图。它来自一个古老的语言系统,这就是西藏艺术的"母语体系",它的生命力依然存在,只是被中断还未被激活。所有民族的艺术史沿革告诉我们,其发展都根源于自身的文脉传承。所以西藏当代艺术绝不应该是西方当代艺术的翻版,它有自身独特的的语言系统及价值体系。
3. 2003年,您和其他一些本土艺术家筹建了“根敦群培当代艺术空间”,为什么会想到取这个名字?那时候拉萨的艺术氛围怎么样,当时社会对当代艺术会有什么看法?
根敦群培是个很酷的人,很难想象在那个时候还有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西藏人。他的很多思想放在今天的西藏都是很叛逆、很前卫的,我们将视他为西藏人文启蒙的先驱。对我们来说,他就是一面旗帜,一个精神指引般的存在。他的名字太适合我们了。
那时候拉萨的艺术氛围还好,没那么商业,大家都很年轻嘛、有激情,经常聚在一起瞎聊,艺术氛围应该算是不错的。那时社会的接受程度也还好,关键是那时候没有微信,哈哈···知道的人少,来看展的也大多是圈内的,他们已经有了看到这些东西的准备。反而现在有点吓人,微信、微博的强大传播能力,让所有的人都能刷到消息,普及面相当大,这时候就有各种声音出现,甚至同胞们的各种攻击谩骂。以前还真没有遇到这些情况,不过也习惯了。不是现在吃肯德基也会被骂的狗血淋头吗?
4. 现在的“念者实验艺术空间”我们可以认为是根敦群培艺术画廊的延续吗? 会有哪些继承?又会有什么新的发展?
说延续也行。“根敦群培”成立到现在已经13年了,但是一直都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组织。随着时间推移,成员的想法也开始有些不一,有时想法太多就很难办成一件事情。所以,诺次想独立做一个艺术空间,这样就不用征求每个人的意见,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出来。他希望我能支持他,就这样我俩开始运作“念者实验艺术空间”。但我们还是并永远是“根敦群培”这个群体的成员,我们在“念者”做的第一个展览就是“根敦群佩西藏当代艺术群体13周年纪念展"。 “念者”不仅是一个着重西藏当代艺术的实验平台,在此基础上我们希望能表达更多的理念。 除此之外希望“念者”不要过多地和商业结合。“根敦群培”是有很多职业艺术家,很多展览必须有商业行为,面向市场做些妥协。“念者”本身开支不大,房子又是自己的,没有租金的压力,所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相对就会自由些,我和诺次定了主意就可以做,错了也是我们两个,不会牵扯其他成员。不仅能给成员提供展览的机会,也会对所有年轻艺术家开放,好的艺术作品我们都会接纳,提供平台并进行推广。
我们想的是就算一年只做一个展览,也必须做一个高标准的展览,标准达不到,我们宁可不做,关着门也没什么损失。所以,这里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平台来展现优秀的、更具实验性、超前性的好作品。同时,不光是西藏本土艺术家,我们也希望能引进内地甚至国际优秀艺术家来这里进行讲座,驻留、创作或是办展览,为当代艺术家的相互交流促进提供一个契机。在这方面得到了廖雯老师的全力支持,在她的帮助下,目前我们已与内地十个艺术家驻留机构达成了合作关系,并将逐步推进西藏艺术家与内地艺术家之间的交流合作。但是,目前这都是在尝试阶段,这里一直是靠我和诺次的个人财力支撑,我们两个因为喜欢所以一直坚持。我常说因为没有期望所以就没有失望。我们从来没有向任何机构或是基金要过一分钱,从头到尾都在自己往里面垫,能维持多久不好说,就希望能做多长时间就做多长时间。
——资金的解决没有想过通过门票收入或是向外求援吗?
——我们所有的展览都是免费向公众开放的。向外求助资金有想过,毕竟要维持这个空间的运转,而我们没有任何商业行为。但是我们又担心一旦要了别人的资金,我们就会受到约束,影响我们活动的自由度,所以在寻求资金上我们也是很慎重。
——“念者”这个名字是一个什么样的来历呢?
——“念者”其实取得是ཉི་བཀྲག(烈日)的音译,是诺次啦想出来的。当时,我就说直接意译成“烈日”就好 ,因为之前我们《烈日西藏》的展览很成功,国内对这个展览的印象很深,所以可以延续这个名称。但是诺次啦觉得可以更有“西藏味”,汉语名称由藏语音译,并且选了“念者”这两个字,这个名字是音译,我们没有特别给这个名字赋予什么意义。
5. 今年,在根敦群培艺术空间成立13周年之际,念者实验艺术空间孕育而出,你们在那里的首展,主题定为“从心出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呢?
就像刚才说的,我希望在这里展出的作品一定要是表达内心真实想法的,从内心出发,违心的我们不做。无论是“念者空间”还是“根敦群培”群体,做当代艺术的原则就是:真实!这13年当中,我们总幻想着艺术能改变些什么,但真实情况却总是把我们拉回现实。然后,退后退后再退后。虽也努力过,但努力的方向都是有误差的。另外,新的开始,新的出发,也可以说是第二层意思。
6. 说到藏族绘画艺术,通常给人的印象都是唐卡绘画以及寺庙里的精美壁画,那么您和其他当代艺术家通过现代艺术的手法,既展现了传统文化,又折射了现代社会生活。做到从“被描述”、“ 被美化”到自己表达自己,可以说是你们填补了西藏艺术的现代板块。那您能谈谈西藏当代艺术目前的状态以及它的前景和未来吗?
目前的状况不是很理想,首先大环境很难让你满意,然后整个当代艺术市场又很颓废,不像08年之前的时候那么火爆。很多人在逃离,投身到更有市场前景的艺术领域,这也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看,反而是好事,可以让那些只是投机的人退出,把真正喜欢这个事业的人留下来,是一个清理的过程,不一定是坏事。至于未来,我真的没有这个本事去预估。
7. 据我所知,您目前与在喜马拉雅地区艺术品收藏展览方面颇有名气的艺术画廊Rossi & Rossi签约合作,跟他们是一个怎样的渊源能讲一讲吗?
Rossi & Rossi是英国最著名的藏传佛教艺术品收藏与经营机构。我是通过我的美国朋友lan介绍认识的Fabio Rossi,他买的第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就是我的,之后Rossi就决定拿出一部分产业空间专门做西藏当代艺术的市场推动。我们已经合作了十多年了,开拓了西藏当代艺术的国际市场,无论国内还是国际上,他们应该说是最系统做西藏当代艺术的画廊。前年,Rossi在香港也设立了自己的画廊。也因为Rossi的支持,使我不必为生计而画画(笑)。
8. 作为艺术家,会有名利皆收的少数,但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甚至终生不得志,像梵高那样生前潦倒不堪,死后却画作大卖,流芳百世。那您个人是怎样看待艺术与商业的关系?
肯定不能直接奔着钱去创作。但也不是说艺术家就应该苦逼的活着。好的艺术家是会被市场承认,会有一个价值存在。我觉得这两者不矛盾。有的艺术家会自命清高地回避自己和市场的关系,有的又是极功近利地追逐商业利益,我觉得这两种都是病态。艺术家坦然接受你值得的价值,这很正常。比如米开朗基罗,如果他没有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赞助,那人类美术史上肯定就不会有那么辉煌的艺术出现。我们不能总是拿梵高这样一个特例来要求所有艺术家都应该视金钱如粪土,不高兴就把耳朵割掉吧!
9. 您是需要经常在西藏、内地、国外出差办展,那作为艺术家你最喜欢哪个地方?
我去过的地方少的可怜,现在又哪儿也去不了了。因此选择性不大,有幸多年前去过尼泊尔,所以我喜欢尼泊尔,那种老街老道老庙似曾相识,会让我想在那里住下来,过日子。
——那回到拉萨,您会怎么评价拉萨的艺术文化生活?
——拉萨有文化艺术生活吗?(笑)我己经N多年没去夜店了(笑)真不了解拉萨的文化艺术生活。
——这里算是一个吧?
——哈哈···我们希望是,但真起不了什作用。再好的展览,大家看看就忘了,连再重大的事件大家不是也只记得一周左右吗?一个艺术展览能占多大的记忆空间呢?
10. 至今办过的所有展览印象最深刻的是?
肯定是2010年的《烈日西藏》,是由中国当代艺术的奠基人之一的栗宪庭先生策划,他的学术地位不言而喻,他作为一个正式的主流平台来关注到西藏艺术本身就有很大的意义。这场展览从视角到呈现都与以往的西藏主题的艺术展有本质区别。一直以来,外界对西藏艺术要么是仰视要么就是俯视,从来没有一个平视的角度看待,没有被纳入到一个主流艺术平台去看,总是被边缘化,被例入少数民族文化,更多的是猎奇。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不对等的文化态度。那《烈日西藏》是真正做到能让他们平视着关注研究你的展览,是一个在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史上都能留下一笔的展览。
11. 2006年,您把冰制成的佛像放到拉萨河里,照相记录了消逝的过程,前段时间您在神山冈仁布齐下,玛旁雍措湖畔重塑了冰佛,冰佛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呢?又怎么会想到要在阿里重做冰佛?
冰佛已经说得太多,现在好多人都叫我“冰佛艺术家”(笑)所以搞艺术的,很难超越自己,在某个时间你不小心做出一个好东西,再想超越就太难了。老活在自己的所谓经典的阴影里真是件难受的事情。当时做冰佛是想表现佛教里轮回的观念,从无到有,再到消失不见,水变冰、冰变再变回水,这是一个轮回,融化过程中形态在不停地变化,就是无常的状态。当然艺术作品会有很多不同的阐释,艺术家只是艺术品的制作者,至于对它的解读是交给观众的,不能限定说艺术家认为是这样就这样。
——我以为是在表现全球变暖。
——对,也可以引申到环保上,艺术作品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同的人看出不同的东西,一千个观众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冰佛,阐释解读也是开放的。至于为什么会重做冰佛,其实,最初冰佛应该是用视频来呈现其融化过程的,但由于当时技术条件无法达到。加上我个人严重的拖延症,一直没能再做。一晃十年过去了,想想也吓人。另一原因是,我一直想在西藏所有著名的河流圣湖把冰佛塑造一次。所以就决定下来在玛旁雍错湖畔重做冰佛。
12. 最后,想了解一下迄今您最满意的画作,还有创作最辛苦的,以及最得心应手的?
每个阶段都有不同风格的最满意的作品。早期的有1997年《牛皮船上的生灵》,纪念我母亲的,那张画我很满意,一直留在身边,没舍得卖。然后2010年《新经书系列》,一套108册,其实叫"假经书"更合适。是在手工藏纸上,我完全用传统手绘的方式画的,但经书内容就完全变了,是手机短信,流行段子等。从远处看像个古董,但近处仔细看全是新的,其实西藏就是这样一个感觉,很多人对这里有着古老、神秘等符号化的先入为主的想法,但是你在这里生活,就会发现完全变了,跟内地也没多大差别。
冰佛也算一个比较满意的作品。之后的“造神系列”装置作品如“转经筒”、“白皮书”、“黑经书”…前段时间做的佛珠系列也算一个,用佛珠做的心脏、太阳,因为我觉得佛珠这个媒介很有意思。他是寄托了很多人的祈愿在上面,拿着佛珠就一下感觉跟佛交流起来了,就像现在的手机一样,没了它,瞬间感觉被放到孤岛,手里拿着佛珠心里就有了一个慰藉,所以拿佛珠来做一个作品,很有意义。其实,三年前就开始时用佛珠做,做了将近20件,但比较满意的也就三四件。
创作最辛苦的就是前年画一幅组画,花了6个月,每天12个小时,画到“吐血”,用了很多唐卡技法,太费眼睛。真心发现唐卡画师的工作不容易,所以各位以后买唐卡千万别讲价(笑)最近我就想尽量画小的,不给自己制造麻烦,年纪大了嘛⋯哈哈哈··· 然后“菩提叶系列”应该说是比较轻松的,一天能画完一个,有想法了就画,没想法就不画,关键是不劳心劳力,我准备慢慢画完108片菩提叶。
——那我们的访谈就结束了,非常感谢您接受甜茶馆的采访。也很开心能和您聊当代艺术,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关注到你们这个群体,关注西藏当代艺术。
——谢谢甜茶馆,也谢谢你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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