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中久美: 闲谈逝去的西藏庭院生活

庭院内有一株树,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上面,窗台上有成排的花盆,蜂蝶环绕其中,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已经是十年之前的拉萨生活了。
邻里关怀,同担苦乐,极其和谐地栖息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的东亚乡村状态,世代形成的伦理空间和邻里秩序千年延续至今。拉萨市民相对于其他藏区的人,品味出众而总是走在时代的前沿,他们有得天独厚的政教中心的地理优势和文化优越性,解放之前拉萨几大贵族家庭的闺秀是出了名的时尚弄潮儿。但是只有藏人自己知道,拉萨人的“别致生活”里其实散发着一股英式小资,注重礼仪的同时享受当下。异地迁过来的“土豪”久经探索也难得领会其深邃。夏季,拉萨人常常出没于近郊各地,搭帐篷,过林卡,聘请乐队助兴,典雅闲适而注重天然合一的生活。冬天深居在宅府,念经修行,或者奔波在各府的庆宴上。这种生活模式虽然仅限于当时的贵族阶层或政商阶层(不乏部分通过跻身公务员圈子的新贵和商贸资本家族),他们不用劳动却可以随意使唤奴仆。但是无法否认的是,拉萨人的骨子里向往着青山绿水,并且热爱不已,这种态度影响了拉萨本土的诗歌、民谣、文学、建筑等领域。拉萨近代的民谣诗词里面,总是首先注重地方环境的描绘,以动人的美景衬托殊胜寺院或特殊人物,如“曲桑(色热寺北旁的寺庙)上师驻地,垂柳生长之地;新树气势高昂,小鸟叫声动人。”
观察传统藏式家庭,会处处发现惊喜,室内回廊上随意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盆栽,主人会爱护小孩一样精心照顾。冬天时候跟主人的作息一样,晚上搬进屋内,白天放到窗台上。菊类和葵类、玫瑰类是拉萨人的最爱,估计也是因为适合在高原河谷里面生长。当年清廷驻藏大臣张荫堂从国外带进拉萨的“波斯菊”种子赠送给了当时的权贵和僧人,于是迅速间这种花长遍了卫藏各大庭院和寺院。这种植物生命力极强,随意一洒种子,就长一个夏天。藏族人对这个花也以张荫堂的名字命名,称为“张大人”。“张大人”大规模出现在后花园和庭院内,清新而鲜艳,颜色多见于乳白色和粉色、玫瑰色。小时候印象里,小学老师们的宿舍前面开辟了一亩三分地,种菜和土豆。窗户下面是小花圃,满满的张大人在仲夏时候呼之欲出。我们学生也受其影响,每人收集空的猪肉罐头,罐底打上几个孔,里面引进肥沃的松软泥土,撒上一把“张大人”种子。过个一两个星期就能看到鲜艳的“张大人”。
卫藏人们极其热爱鲜花和树木,即便在西藏农区,人们也会养伤几盘花,种上几株树。于是“佛堂”、“厨房”、“花园”是我参观任何地方建筑时候最喜欢留意的地方,毫无掩藏地体现着主人的修养和精神追求,或者用时下流行的话语讲 “逼格”。“佛堂”和“厨房”、“花园”分别代表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大殿堂—“精神殿堂”、“生活殿堂”、“情趣殿堂”。倘若人生离了这三大殿堂,那是多么的苍白和索然无味。早晨走进佛堂点上一柱清香,盛满净水,念经磕头,这是拉萨人或者多数藏族人熟悉的日常生活。通常佛堂会设计在建筑的阁楼上。而厨房内凝聚着柴米油盐,跟人们的幸福指数有直接关系。藏族原始信仰中认为,厨房内居住着灶神,要恭谨持重,不能乱烧东西,或者恶言秽语,不然会得罪灶神而带来疾病或者饮食无味。厨房亦是一个让人值得留恋的地方,烟熏诟迹和来回穿梭的人影处处是生活和岁月的痕迹。藏族人们会精心点缀厨房,充满宗教寓意和仪式,通常用糌粑和酥油绘制象征曼斋的金字塔图案和象征“福禄寿”凝聚的万字图腾或聚宝轮。后花园是恣意游玩或散心抒意的地方,浪漫和惬意的生活是人人向往的,无需赘言。
画风转到当下,城市改造和房地产市场的兴起是轰轰烈烈的,仿佛一夜之间打破了原本宁静的时光。建筑公司迅速在拉萨四周盖起了高高的火柴盒,工薪阶层和暴发户迅速嗅觉到了商机,纷纷投资到房产市场。到了今年,经济下行,房地产泡沫严重,拉萨四周是一片空荡荡的“鬼城”。这个城市到底能消化多少?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大家合伙乱炖一场火锅,末了,都管饱,肠胃不好的人难免拉上几天的肚子。
这条东西延伸的拉萨河谷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大居住片区,“东郊”和“西郊”,而南北之间其实没有多少延伸之地。城市往往有许多角落链接到大地母体,比如山脚、海滨、焦岩,这些地方像个接收大自然信息的触角一样,对于一个城市来说至关重要。往往也成为富人们争相居住的休闲区。而拉萨的触角一支在“夺底沟”;一支在“娘热沟”;一支在“拉鲁湿地”;一支在纳金山脚下的密林处。当然,现代桥梁的开通让拉萨河南岸的“次角林”和“柳梧”也迅速变成了拉萨的触角。这些触角从地貌本身的意义来讲是山川之间的缓冲地,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人的鬓角,是发肤之间的连接角落。但是对于农耕文化为背景的卫藏土壤来讲,又是城市和乡土的接洽纽带,是城市之外保有油菜麦浪的避风港。有时候是我们这些三代以上泥腿子的农耕后代们的美丽乡愁。如此重要的具有“接地气”功能的触角何以不保留?!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成不变的开发眼光来将其塞满钢筋水泥。

笔者常常跟朋友感慨,我的中国梦是在拉萨郊区盖一栋土木石头结构的藏式房,周边有打滚的麦浪和树木野草,也有哗哗流淌的溪流。并不是因为向往富人别墅和也不是贪图清净避世,而是出于一种“美丽乡愁”的眷恋。童年生活记忆和传统文化归属让我常常难以自拔,种一些花草,自己修缮房屋,夏天防漏雨,冬天筹柴火。这一种简朴生活的回归和生命的再次探索,生活不应该如此吗?!
 
                                           2016-07-23 于拉萨河畔
来自: http://bit.ly/2fYhj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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