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拉萨废墟之一:喜德林

2016 06 16 Ruins of Shideling
在喜德林废墟的旁边,一个巨大的象征经济成功的商场出现了。

1、
喜德林不是寺院,而是扎仓(经学院),又称喜德扎仓,传统上是拉萨“四大林”(四大喇嘛之属寺)之一,即:丹吉林、策墨林、功德林、喜德林。也有将拉萨河附近的尺觉林寺归为“四大林”的说法。
回溯历史,喜德扎仓当属拉萨最早的四座佛殿之一。早到什么时候?赞普松赞干布时代即公元七世纪?有的史料说是。而《西藏王统记》又说是六座佛殿之一的噶瓦拉康前身。但据七世达赖喇嘛传记《如意宝穗》记载,乃赞普赤祖德赞所建。总之都在图伯特帝国时代,修持宁玛教法,并如散落星辰环绕拉萨的中心——祖拉康(大昭寺)。15世纪初,据史书《黄琉璃宝鉴》记载,萨迦王朝的蔡巴万户长扩建喜德扎仓;之后,七世达赖喇嘛再建,喜德扎仓为此改宗格鲁巴,归属靠近澎波地方的绛热振寺。
19世纪时,第三世热振仁波切成为甘丹颇章政权的摄政,而热振寺和喜德扎仓也因第三世、第五世热振仁波切都当过摄政变得著名。他们都很少驻锡热振寺,而是更经常地住在喜德扎仓后面的拉让(仁波切府邸),在老照片上见过,是一幢被树木和花朵簇拥着的府邸,1950年代被中共政权的喉舌《西藏日报》所占。
喜德扎仓主楼四层,紧靠北端,既是开示佛法之处,也安放了几位热振仁波切的灵塔;东西南三面为两层,属于僧舍。喜德扎仓最盛时有五百僧人,尤以羌姆颇负盛名。我曾随一位大贵族后人徜徉老城,有一次,他指点着摆满了闪闪发亮的太阳灶的院子,伤感地说:以前就在这里举行盛大法会,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羌姆了。盛极必衰,如今喜德林的名字成了“羌过”,意即废墟,其实它是拉萨最醒目的伤疤之一,迄今仍然裸露着令人惊悸的伤口。
喜德扎仓重创于1959年3月。解放军以“平叛”为由,将喜德扎仓和附近其他小寺的僧侣、以及不少平民百姓都关押此处。喜德扎仓毁于文革,被“造总”设为广播站的据点,还驻扎着豫剧团演员、本土红卫兵、援藏造反派等。动枪动炮的武斗结束之后,四层佛殿只剩残缺三层。不久,围绕喜德扎仓的一圈僧舍成了解放军的军营,还成了藏剧团、黄梅剧团的驻地。
十多年前,喜德扎仓的内墙上还看得见毛泽东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以及乱七八糟的涂鸦。二楼整整一面墙上还留着斑驳陆离的壁画,辨认得出戴黄帽、结手印的宗喀巴大师。前几年我进入废墟,见壁画已消失,但毛语录和涂鸦还在,墙上还新添了更多的中文、交友广告和电话号码等等。
于1997年圆寂的第六世热振仁波切单增晋美,虽有诸如区政协常委、区佛协副会长的头衔,多次要求当局归还喜德扎仓,愿意自己出钱修复,却不被理会。事实上,喜德扎仓已成了当局的财产。去年我在“策门林社区喜德林大院宣传栏”上看见,这里住有80户居民,其中“常住37户,流动43户”,共计260人。当然都不是僧人。
2、
每次回到拉萨,我都会去喜德林废墟,拍下几乎雷同的照片。这里的每一处我都熟悉,就像被共产苏联迫害致死的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所写:“我回到我的城市,我的泪水,/我的纤维、我童年膨胀的腺曾多么熟悉它。”
有人说我是“西藏的凭吊者”,仔细想想,我并不认为这不符合事实。我对喜德林废墟的记录,正是一种“深层哀悼”。在哀悼中,正在消失的喜德林似乎可以渐渐复活,或者说日益倾覆的喜德林废墟也许会获得再生的力量。这么说吧,喜德林废墟,以及其他废墟如尧西达孜,都是拉萨的创伤,布满历史缠绕在暴力中的烙印,是诸多变迁的见证,显示了物质的脆弱性,或佛教所说的无常,因此“可能变成反思型环境的空间”。
对于拉萨这座沧桑古城里的废墟,无论掩饰还是避而不谈,甚至禁止涉足,都是一种“没收记忆”的动作。所以我在记录这些废墟时,既要展示宏观,也要提供细节。而细节充斥在我从1998年迄今的纪实拍摄中。比如,最初在喜德林废墟见到的大威德金刚塑像(藏语简称吉吉),紧靠断墙,剩下巨硕的牛头与残缺不全的身体。以后再去,看到它头颅滚地,碎成几瓣;看到它手指一节节断落,最终化为乌有。后来听说,吉吉的某只手臂是被从汉地来开酒吧的老板折断,放在吧台上当作装饰来炫耀。还听说,废墟里残破的壁画也被游客从断墙上剥落、盗走。
又比如,当时在废墟遇见的孩子,都已长成少年,而遇见的老人未必健在。其实我拍得更多的是孩子,但孩子们的变化无疑让人有些揪心。有一次,一个半大孩子居然想抢我的相机,我立即用藏语让他住手,他果然住手,这只是因为他发觉我们是同族人。如果不是同族人呢?
著名的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他写于1920年代末的《莫斯科日记》中,“闭口回避作出直接的意识形态的和理论的结论,而是对日常用品提出某种详细的、看似直白的描写”,因为“对于实际物品的叙事拼接告诉我们关于苏联现实的寓言”。这启发了我,务必要将废墟中发现的种种“物质”一一介绍,犹如博物馆的导游,把藏品介绍给观众。
比如,张贴在喜德林废墟入口处的,有雷锋肖像,还有“中国梦”宣传画上写着“中国何以强,缘有共产党”,具有意识形态的映射和殖民主义的高傲,而旁边新盖的巨大商场表明消费主义的泛滥。与此同时,八十户人家环围着废墟朝夕相处,其中有本土藏人、边地藏人,还有汉人民工或回族商贩,以至于“公共因素和私人因素之间界线消失”。
本雅明说:“在废墟中,历史在形体上融入了(自然)环境。”这历史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层次的,共生杂处的。
3、
如今在喜德林废墟的旁边,一个巨大的象征经济成功或者现代化的商场出现了。有一次,我站在这个商场顶上,第一次俯瞰到喜德林废墟的全貌,在这些年落成的建筑丛中宛如一块伤疤十分醒目。就像我站在另一座商场的楼层阶梯上,第一次俯瞰到尧西达孜废墟的全貌,以及插着五星红旗的布达拉宫近貌。这是令人深思的对比:纪念与消费,历史与殖民化,政治化与商业化,等等。但从另一个角度,也即站在喜德林废墟跟前望向右方,巨大玻璃构成的商场外墙反射着拉萨傍晚金色的霞光,令废墟更加废墟。
刚开始,当巨无霸的“神力·时代广场”缓慢成形时,围绕它的批评非常多,拉萨人反感它的外表对拉萨风景的破坏,担忧日夜不停地抽取地下水会使老城下陷,许多藏人表示要用行动抵制这个官商合作的庞然商场。可是,2012年岁末,当号称是“拉萨商业地标”、“全球仰视的商业高地”、“商业圣地”的商场挂满大红灯笼开张后,这些批评很快沉寂,健忘的藏人们快乐地进去购物或者吃火锅了。而今,拉萨人像是习惯了这个状如巨大堡垒的商场,甚至,它像是变成了被“改造”的“八廓古城”的一部分,而喜德林废墟在它咄咄逼人的气势下,愈发渺小,日益残破,若有一天完全倒塌的话,在阳光下格外刺目的神力广场,会显得愈加具有神力。
实际上,在喜德林废墟的对比下,神力广场是现代乌托邦的废墟,凸显人类的欲望。而喜德林废墟,早在这象征商业化的巨型怪兽成形之前,已经被帝国主义毁为废墟。也即:在拉萨老城,至少在这一片,已有两座废墟提醒着某种惊人的无常之变——一座是神力废墟,展示着成功与繁华的幻象;一座是喜德林废墟,掩蔽在小巷深处,外人知道的不多,却成了本地人的生存隐喻。而且,走出喜德林废墟,即是装葺一新的老城被打扮得犹如舞台背景。只是,打造成购物天堂的“神力·时代广场”和打造成旅游景点的“八廓古城”,并不能遮蔽喜德林废墟所具有的寓意。
有位学者说过这句话:“磨灭记忆就是每一个新工程的基础。每一个新象征物的竖立都要推行一种集体健忘症。”那天,当我在神力广场的顶层拍照之后,打算参观一下周遭容纳商场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却发现其中一个礼堂是基督教教堂。虽然听闻在拉萨做生意的温州商人多信仰基督教,但这样的教堂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我没能多看,因为被一位白领打扮的青年男子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阻拦了。
“既是失乐园,也是复乐园。”或者,既有失乐园,就有复乐园。然而,是谁的失乐园?又是谁的复乐园呢?
2015年8月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相关内容由自由亚洲电台藏语专题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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