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在恐惧中发声 — 原为《在北京看见拉萨的恐惧》


“但是啊也许我们的权利
只是破碎的玻璃
捧在手里……”
——昂山素季−−
这是4月的一天,我用报亭的公用电话问候安多和康巴的两个朋友,还好,都算安全。让我有点想笑更觉悲哀的是,两人虽在不同的藏地,但都反复叮嘱我“瑟瑟 其”(小心、谨慎的意思)。想起去年洛萨(藏历新年)在拉萨时,那个只有酒后才吐真言的朋友说,现在彼此问候不要再说“扎西德勒”(吉祥如意)了,我们既 不“扎西”(吉祥)也不“德勒”(如意),我们互相要关照的是“瑟瑟其”。
WD也如此,告别时留下一句“瑟瑟其”,就消失在人丛中了。他是那种不穿藏装仍很明显的藏人。我最近刚认识他,总共见过三次。但我不能说得太详细,他叮嘱 再三:不要写我是谁,我还想回拉萨,我的身份证被他们登记了,我也被他们拍照了;不要写我是谁,不然他们会找到我的。他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安多藏人,但双 眉纠结如心事重重,不时会被惊吓似地忽然张望四周。尽管如此,他却爽快地答应我想采访他的要求。当时我们偶然遇见,偶然得就像是注定;在那个地方、那个时 刻不期而遇,仿佛为的就是要把那段经历说给我听。然而再见时并不顺利,我们很快分开各走各的,原因是有人跟踪。这才有了非常谨慎的第三次见面,也许无人关 注我们,我的记录因此得以完整。
这是一个下午,我们选的角落遥对着窗外和门口,可以注意到有无异常。我们的座位,后背比较高,不容易被人发现。周围亦人少,正在打牌或聊天,互不相干。WD见我准备记录,就说:
“我得从3月10日说起。那天下午5点左右,我刚走到‘玛吉阿米’(位于帕廓南街和东街街口的藏餐馆),碰到一个朋友说祖拉康(大昭寺)广场那出事了。我 们跑去看,见有八个人被警察抓到警车上。四个是古修(僧人),另外四个,有人说是康巴有人说是安多,反正很年轻。还有人说这之前已经抓了一些古修。警察像 是帕廓街派出所的,打得很凶。围观的人很多,一些藏人悄悄地说‘宁结、宁结’(可怜),几个嫫啦(老太太)捂着嘴哭泣。我那朋友用手机拍照,过来一个便衣 一把就给没收了,我们吓坏了。
“第二天,帕廓街上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便衣。还有三、四十个女的,很短的头发,都是汉人,见有藏人聊天就过来听,也不知是否听得懂,但让人害怕。午饭晚饭都 在广场上吃,是盒饭,有车送,天快黑了才散。藏人们都知道她们是便衣,悄悄地相互提醒。警察也多了,很严肃的样子,走来走去。嗯,对了,听说哲蚌和色拉两 个寺院的古修们游行,被很多武警给打回去了。大昭寺和小昭寺都关门了。
“14日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上午11点20分我离开……(此处省略)之前,已经听到喊叫声……”
我打断他的话:“从电视上听到了。只有藏人而且是乡下的、草原上的藏人才发得出那样的声音。城里的藏人已经发不出了,喉管已经退化了。”并且我还想说,那是一种纯藏式的呼啸,却被后来的报道形容为“狼嚎”。
WD点头:“是的,就是那样的声音。11点20分之后,我和几个朋友像每天那样经过热木其(小昭寺)时,那里已经出事了。许多藏人喊叫着,冲着当兵的扔石 头。我们都惊呆了。旁边有人说几天来,小昭寺的门口停放着警车,刚才有僧人冲出来把警车给推翻了,说警察挡住信徒进寺院的路了。警察马上打电话叫来武警, 那些拿盾牌和棍棒的武警过来就打僧人,街上的藏人们看不下去了,这样,‘盛驾朗夏’(起来示威)了……我看见很多藏人都很年轻,穿得也不好,边扔石头边喊 ‘吃糌粑的出来’。有个摆摊的男人想加入,他的女人使劲拉着他的胳膊,哭着哀求他不要去。还有好多女孩子,冲着我们说‘小伙子,还是藏人吗?是藏人就过 来’,见我们不加入就往地上吐口水,轻蔑地说‘哦擦,哦擦(可耻)’。说真的,我心里很难过,但我不敢参加,只是站在一边看。我的朋友中,有的跑过去扔个 石头,但又赶紧退回来。”
“等等,”我又打断他的话,“你看是不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那种?”
“贡觉松(向三宝发誓),不是这样的。”WD伤感地摇摇头。接着说:
“扔的石头都是附近盖房子用的。有些人拿刀,但很奇怪的是,拿的不是藏刀是长刀,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好多人都挥舞着哈达,可能是从附近店铺里抢的,反 正那些店铺的哈达多得很。然后从小昭寺涌向冲賽康(靠近帕廓街的商场)。沿途,很多汉人、回族人开的店铺被砸了。冲賽康商场有部分被烧了。汉人都跑了,回 族人把白帽子取下来也跑了。奇怪的是,警察都不在,也跑了。”
“可是,帕廓一带到处都装的有摄像头,他们不知道吗?”我问。
“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有摄像头,但不怕,”WD停顿了一下,犹豫着,终于说:“为了民族,他们真厉害。”这是WD的原话,我印象很深。
“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人越来越多,从冲賽康涌向帕廓。差不多有上百人吧,安多、康巴、拉萨的都有。还有几个古修。人们绕着帕廓转了两圈,边走边喊:‘嘉瓦 仁波切古次赤洛旦巴休(达赖喇嘛万岁)’、‘博让赞(西藏独立)’……转的时候,有些汉人、回族开的商店给砸了。有个店里的绸缎给扔出来,花花绿绿的,铺 了一地。大昭寺斜对面的八角街派出所也给扔了一把火,但烧得不厉害。我给在北京的JM打电话,他一听很激动,因为1988年3月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当时 JM十多岁,烧了商店的门,坐了四年牢。可能快到3点的时候,或者3点刚过吧,穿着黑衣服、蒙着脸、只露出眼睛的人来了,他们拿着枪!他们开枪了!”
“什么人?”我惊骇地问。
“特警!飞虎队那种。”
飞虎队?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跟什么电影电视有关,但我知道特警是什么,于是没再打断他。
“三 四十个吧,都穿着黑衣服、蒙着脸、只露出眼睛,都举着枪。那时我在帕廓北街刚入口处,看见他们奔向祖拉康广场,冲着人群就放催泪弹,前面的人被拦住了,就 被抓走了。接着,他们开枪射杀后面的人。我和很多人吓得后退到帕廓里面。但在帕廓北街入口不远,就在那儿,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捡了块石头正要扔时,特警开枪 了,子弹打穿她的喉管,她一下倒在地上。当时我离她十多二十米吧,看得清清楚楚。很多人都看见了。太可怕了……我想她就十七八岁吧。”
我察觉到WD在发抖,似乎仍有余悸,这使我也不由得紧张,心里的疼痛如在现场。
半响,WD才又回忆:“那女孩倒在地上,抽搐着,流了血。很快特警的车开过来,有点像丰田4500,深色。车就停在女孩跟前,两个特警跳下来,把女孩的尸体扔上车。车又继续往前开了一点,再退回去。奇怪得很,这么来回一下,地上的血就没了,一点血迹都没有了。”
对 此,我实在是闻所未闻,这明明是警车又不是清洁车!但WD坚持说:“是的。不是清洁车,但就跟清洁车一样,把地上的血扫得干干净净。”难道是一种新式样的 警车吗?居然兼具清扫屠杀现场的功能吗?后来我在网上搜索特警警车,倒是发现有喷水式的警车,除了可以上下左右喷水,还有装备360度转动的监控摄像头、 可旋转催泪炮发射台等设备的警车,但还是不知道有没有配置清扫血迹等清洁功能的警车,有这样的警车吗?
WD说:“除了这个女孩,我再没看 见死人。但一个在帕廓开饭店的朋友,从房顶上看见特警在帕廓开枪打死很多人。奇怪的是,这些特警好像只管帕廓不管其他地方。当时,见女孩尸体被警车带走, 我和人们都开始逃跑。我一直跑到玛吉阿米那,再拐弯,穿过小巷,两边的商店大部分都被砸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一路。你知道,这边的回族人最多,再往前就 是清真寺。我看见一些藏人在烧车,有3辆车、1个摩托车在清真寺门口被点燃了。我不敢停留,穿过人群,穿过那个特别高大的门,对面就是自治区公安厅。更奇 怪的是,公安厅门前有十多个警察,但只是站在那里观望。而隔着一条街,竟然有一些藏人砸啊烧啊,记得砸了回族卖肉的两个店,烧了7辆车。可是警察根本不 管,好像跟他们无关,围观的人也多,都站在街沿上看着、议论着。”
“根本不管?为什么?”我问。
“谁知道啊。对了,我看见有几个警察在拍照,嗯,还有警察在摄像。”WD回忆着。“现在想起来,真的奇怪得很,两边只隔着一条街,却像是两个世界。我到现 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帕廓里面的特警在开枪杀人,而帕廓外面的警察根本不去制止?好像没过多久,就有三辆坦克从江苏路那头开过来了,开到林廓东路了,坦克上 面的军人都端着枪。”
“坦克?”我不相信地问。“到底是坦克,还是装甲车?政府那些官员说是没开坦克进拉萨。”
“当然是坦克,后来才是装甲车。”WD断然道:“难道我连坦克和装甲车都分不出吗?是那种有履带的坦克,开过来的时候,地都在震动。一看坦克来了,旁观的人都散了。我也跑了,但我不敢回我在附近租的房子,只好径自往左边走,有朋友住在那边。”
“坦克做什么了?”我再次打断他的回忆,脑海里浮现出1989年6月4日,解放军的坦克在北京街上碾压平民和学生的场景。
“我不知道坦克做了什么,因为我根本就是逃走的,”WD说。“我逃到朋友家里,他也刚从外边回来,我俩都惊魂未定,就喝酒压惊。我从不喝白酒,要喝也只是 喝啤酒,可是朋友那只有青海互助的青稞酒,好几瓶呢。后来又来了两个朋友,我们就一瓶接一瓶地喝了,喝到夜里可能11点多,都喝醉了,不过不太醉,但好像 都有了勇气,无论如何要返回自己的住处。这样我们三个人走到江苏东路的十字路口时,傻眼了,酒也差不多醒了,因为有四五十个当兵的站在那,手里拿着枪,还 拿着那种橡胶棒、电棒什么的。我们被勒令站住并交出证件。幸好我们的钱包里还都夹着身份证,当兵的就说‘滚’。一个朋友多嘴说:‘我们有证件,凭什么骂我 们?’这下完了,当兵的扑上来就打,两个人抓胳膊,两个人劈头盖脸乱打。我的眼睛被打肿了,当时我以为我会被他们打瞎。这些当兵的一直把我们连踢带骂地打 到了……(此处省略)派出所里。来了两个警察,给我们拍照、登记身份证。审讯时,一个藏人警察用藏语说‘不要说太多’,他的声音很凶,那个汉人警察肯定以 为他在骂我们,我没想到这时候还会有警察帮助藏人。可能是对三个醉鬼审不出什么吧,最后居然放了我们。幸好我租的房子离派出所不远。因为一路上都听见枪 声,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像那个女孩子那样被打死了。
“那两个朋友的住处在社科院那边,不敢再走了,就住在我屋里,但想不到一住 就是四天。15日上午,我想买些吃的喝的还有烟,刚出门就后悔了,街上全是当兵的,有的拿枪还拿那种没有镐头的镐。我正想后退,十米远有个小男孩,七八岁 样子吧,竟然朝当兵的扔了块石头,立即被当兵的打了催泪弹,一时间,人到处乱跑。我再也不敢出去了。幸好我租的是一个单位以前放杂物的房子,没被当兵的闯 进来检查,但楼顶上都是军人,院子里也是军人,还有很多军车。整整四天四夜,我们拉上窗帘,就坐在屋里看电视,或者睡觉。刚开始还聊天,后来很少说话,各 自想心事。白天,有时忍不住拉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可什么时候看见的都是兵。天黑了,灯也不敢开,电视也不敢看,坐在黑暗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肚子饿得厉 害……”
“那你们吃什么?”我忍不住问。
“呵呵。幸好我先买了一箱牛奶,还有从老家过年回来时带的帕勒(饼子)。平时不想吃,因为拉萨有那么多饭 馆,谁还想吃家里的帕勒啊,结果都长了绿毛,而这时候只有就着牛奶吃了。把帕勒上的绿毛弄掉,跟牛奶一块咽下去的有一股恶心的味道,但也顾不上了。我说 过,幸好我租的是单位的房子,我后来听说三个在大杂院租房子的朋友都被抓了,没喊过一句口号,没扔过一块石头,连围观的人里面都没有他们,竟然还是给抓走 了。非常搞笑的是,抓他们的理由是一个头发很长,很像威风的康巴;一个头发很短,很像僧人;还有一个,呵呵,他嘴里镶的有金牙。”
“金牙?”我太惊诧了,连问为何。
“哦, 你知道,很多康巴和安多都喜欢镶金牙的,而这次起事的藏人里有不少康巴和安多。因为镶了金牙被抓,可能是被怀疑成康巴或者安多吧,我听说是这个原因给抓 的。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租房子的单位有个管房子的人,他很紧张。他是拉萨人,胆子非常小,每天晚上都悄悄跑来提醒我不要开灯,后来干脆赶我 走。我说我租了三个月的房子还没到期,他就退钱还开了证明,无论如何要让我搬走。19日,我硬着头皮出门了。两个朋友也从此别过,各奔东西。
“我在附近一个朋友家里住了三天,打听到开始出售火车票了,就直奔火车站去了。一路上,从朋友家到火车站也就两公里,被拿枪拿棒的军人检查了7次。都说四 川话,个子又瘦又小像老鼠,但比老虎还要吓人。身份证、暂住证都被反复对照,如果跟证件上的照片不像,当场就给抓走。手机里的短信、照片也被查得很仔细, 还好,我的手机不能拍照。行李也被翻查,里面有一本小小的影集,全都一张张打开来看。最奇怪的是,他们居然还挽我的袖子,把两条胳膊来回捋了几次。为什么 呢?是找念珠吗?如果手腕上套着念珠,不是古修也是信佛的人,我后来听说有人为此被抓。终于买到站票,进了火车,我还来不及庆幸,又来了十多个警察。这么 多人围过来,竟然只查我一个人。看他们只查我不查满车厢的汉人,看他们把我的包翻得乱七八糟,我气得发抖,差点爆发了。”
“你幸好没爆发,”我注视着这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安多,心想他总算是熬过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觉得我就像逃难的人,只剩最后一刻了,千万不能反抗,是不是?”
“当然,”我说。
WD低下头,又抬头张望四周,又低下头,半响才幽幽地说:“其实我很后悔,一直都在后悔。亲眼看见那个女孩被打死以后,我就后悔。但是再后悔,我也不会做什么的。因为我的耳朵里,总是有个声音在说‘瑟瑟其’。”
至 此,我知道WD的回忆算是结束了。当他起身,先我一步离去,再三叮咛“瑟瑟其”时,我说不出的感慨满怀。他显然还在恐惧,却不因为恐惧而噤声,反而愿意让 我记录并公开那些充满恐惧的经历,这是为什么?曾经读过昂山素季的一篇关于恐惧与自由的文章,其中用诗句描述了企图摆脱镇压的人们身上所闪现的勇气,此刻 重又再读,发觉这同样亦是藏人的理由:
“也许绿宝石那样凉爽
就像捧在手中的水
但是啊也许我们的权利
只是破碎的玻璃
捧在手里……”
2008-6-1,北京
《人与人权》(http://www.renyurenquan.org)首发。
 

Leave a Comment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