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 我为奥运会闭幕式上的三个藏文字感动

2016-10-05-i-was-moved-by-three-tibetan-letters-1
里约奥运会举办期间,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世界被难民代表团感动,却对难民无动于衷”的评论。其中写道:“对难民代表团的赞美和对难民的诋毁同时存在。怎么会这样?皆因那条古老的原则:事不关己。‘我们在变得更好,同时也在变得更糟,’小说家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告诉我。‘而且是以同样的速度。’”
也跟里约奥运会有关。这些天来,有一个族群或者说这个族群出现在网络世界的许多人也被感动了。因为这两件事:一是有两名藏人运动员参赛,他们是来自青海省的竞走选手切阳什姐和来自西藏自治区的长跑选手多布杰;二是在闭幕式上出现的投射在场地上的用各国文字表达感谢的光影中,有三个藏文字清晰而夺目。
我承认,我没有被两名藏人运动员感动,正如他们所来自的并非安多和卫藏,而是青海省和西藏自治区,这是现实。我欣赏他们作为个人对于体育的热爱,钦佩他们为这份热爱所付出的努力和汗水,但也仅此而已。其实都懂的。他们若获奖牌,也代表的是天朝,你五十六朵花之一并不会被奥运会的灯光特别眷顾,因为你只是之一。没人会强调TIBET或者Tibetan的,说不定更会忽略不提,所以我不感动。
但我被闭幕式上的三个藏文字感动了。我发推了:“博伊(藏文)出现在奥运会闭幕式上:བཀའ་དྲིན་ཆེ།(谢谢)!”我也把有着藏文字的许多个文字的谢谢那张图,换成了脸书的封面照片。当然也发了微信朋友圈,有个汉人朋友说没找到,我立刻指出藏文字就在右边中间靠前!哈哈。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当下的惊喜。其实我分分秒就明白,之所以会有藏文出现,是因为有不丹国参赛,但不丹文不是藏文吗?就像举世皆知不丹是一国,举世也应该皆知不丹的文字是藏文,当然你也可以说它叫宗卡文,或者细细地找出一些异同来。然而,繁体汉字不是汉字吗?未必只有简体汉字叫做汉字?
当然网络世界里(或者说墙内的网络世界)的许多藏人都感动了,以奔走相告的方式纷纷转图片,也就很快有了听上去似乎理性的声音笑道:“古有叶公好龙,今有藏人好文”,说“假装是个藏语者”的藏人们,“在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乡不运用藏文说藏语,在他国他地看到三个字就喜悦、无意义的欢呼甚至骄傲有何用?”
批评很是尖刻,需要当头棒喝。因为感动也是各种各样的。盲目的、跟风的感动的确无用也无益,不值一提。当然也可以把感动者们讥嘲成中国古代的叶公——看来这个中文的微软拼音输入法也是一个伪装汉语者,居然打不出“叶公”的“叶”的正确发音是she的第四音,而只能打出错误发音ye的第四音——可是你若也不是一个伪装藏语者,能不能不拿汉语成语的叶公好龙举例呢?
我想说的是,感动分多种,有一种感动是没有自由的、失去自主权利的人才会油然而生、触景生情的感动。就像是,2010年西班牙足球队获得南非世界杯冠军,然而被称为球队之魂的队长普约尔(Puyol)等球星,却举着加泰罗尼亚旗满场奔跑。当他和队友拥抱欢呼的照片出现网络,人们注意到他的左臂膀的内侧刺青了一排藏文,其大意为:能量凝聚于内心深处,有力量的人善于忍耐。那次的目睹,是的,我感动了。
貌似我这样的一个伪装藏语者,貌似总是这么“瞎鸡冻”,“不过是藏人另一种自卑的形式”(引述另一个认为“但凡你真够强大,一切就只是理所当然”的藏人网友),但我注意到的是,普约尔和他的小伙伴并没有被说成是“加独”就被禁足甚至更惨,恰恰相反,在今天的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人享有名副其实的真正的自治权,不管举办什么活动,他们都可以使用自己的语言文字。普约尔他们才是真的强大。
细思一下,身为今天的藏人是尴尬的。现实现状是,你若为出现在奥运赛场上的藏族运动员欢呼,其实他们代表的是天朝;你若为出现在奥运闭幕式上的藏文字欢呼,又会被“揭底”说那是不丹国的宗卡文,或者被笑话那是“托不丹的福”。那么你会不会像我一样觉得悲哀呢?——原本以为人被代表了,还可以守住一样,即母语,所以乍见藏文出现在举世瞩目的场合,激动发乎天性。但是不是其实如此?——你突然发现你处在这样一个境地:一方面你没有了现在,你的现在已被悉数剥夺;一方面你似乎也没有了未来,在可以遥见的未来,好像连你的母语都跟你无关了,你的母语已另有寄身之处,而这意味着你的未来好像也被剥夺了。
所以你有的只是过去。在过去,你是图伯特人;在过去,你有你的母语(藏语称母语是父语),但是,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有你的位置了。当然你若不计较,那也无所谓,你愿意有怎样的一份认同与追求那是你个人的事。可是你如果还摆出这样一个姿态:对造成如此状况的、纠缠着昨天与今天太多太沉重的事实视而不见,却对所有的感动都点评为叶公好龙,不够强大,这也实在是矫情十足啊!
喜欢诗人傲昂嘉措的感动。他说:“反正俺觉得挺开心。地方上办活动都难得见个藏文字。里约看见了,挺舒服。虽然俺只是用的人家的照片。”
喜欢布布的感动。她说:“母语出现在世界的眼中,就这么低级地感动了,不想上纲上线,不想追本溯源,也不想刨根究底。就是想像个小学没毕业的放牛娃在回家路上,偶然看见卖白凉粉小摊后面那个小电视机里晃晃悠悠,一闪一闪,信号很不稳定地播放着奥运会闭幕式,他恰巧看见镜头晃过༼བཀའ་དྲིན་ཆེ༽三个字。于是一路喊着:‘阿爸阿妈,阿爸阿妈,各个国家参加的运动会上面有藏文字……’就是这样。”
在争论的声音中,尤其让我共鸣的是dANBA说的:“无所谓这三个字是什么原因在上面,代表了哪个国家,藏语里有这三个字,藏人在符号中很主观地照见自己而已,在一个文化被四处被践踏的国度这点儿盲目的感动来的实在奢侈,请谅解族人的无知。真心想表现深度和观察力,问题的视角应该集中在‘为什么那样似是而非的文化符号会让一波藏人感慨不已?’相信这背后有很深的历史和社会文化可以挖掘。”
同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六年前南非世界杯足球赛的主题曲唱到:“当我长大后,我会变得更强,他们会叫我自由,就好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是的,没有自由遑论强大,而自由,正如纽约时报那篇关于难民代表团的文章结尾:“自由不能建立在排外与仇恨之上。它是一种普世人权。巴西和国际奥委会让世界得以一窥难民的人性与志向。或许,我们变好的速度终究是比变坏的速度更快,障碍将会不断倒下——但仅仅只有话语是不够的。”
写于2016年8月23日北京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相关节目由自由亚洲藏语节目广播。)
来自: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6/08/blog-post_27.html 

Leave a Comment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